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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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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八

甯安回到三組的時候,辦公室內就只剩下施楊一人了。他一開始還奇怪怎麽不見晨星和歐陽堯旭,隨後又立刻反應了過來,“他們兩個已經去了?”

“嗯。”

施楊日常一雙死魚眼,對周圍事毫不關心在意的模樣。他看了看臉色略顯憔悴的甯安,若無其事地問:“焉部長怎麽說?”

“我們提交上去的方案基本算是通過了,不過‘減輕在逃“監護對象”的懲罰’這一條,董峻國說必須等到抓到沈連寂之後才能實行。”甯安說著,忍不住頓了一下,“我原本以為既然部門默許塞勒涅在先,那麽即使真是沈連寂在暗箱操作,相應的懲罰也不會很大。然而部門一方面能容忍懷珺衡活,另一方面卻連一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沈連寂……”

施楊不動聲色地道:“懷珺衡是外界所認知的塞勒涅的首領,就算如今的利用價值已經不多,對於已俘虜的那部分的異類來說,他的話語仍舊有分量。更何況,留罪惡滔天的塞勒涅首領一命,也能起到不小的宣傳作用。至於沈連寂,他本身就是設施惡行的最大證據,沈承信死後,保護傘不再,如果他低調過日的話,尚且還能活命……”

雖然施楊沒挑明,但甯安深知他指的是什麽,而這也正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——他能為了素不相識的路人,一次次割腕以血液救治,卻為何還要故意制造杭城七中事件?如果董峻國的懷疑是正確的話,那葬身於劃龍橋事件中的人們,豈不都是間接被他殺死的?

見甯安一臉若有所思,施楊無聲打量了他片刻,淡淡地道:“你怎麽認為?”

“誒?”

“你那天說,‘下次見面時,他很有可能就是我們的敵人了’。你是真心這麽想的嗎?”

甯安無法否認,但也無法肯定,“現在的問題不是我是否將他視作敵人,而是我們必須弄清他的動機與目的。說實話,我很難相信一個十歲的孩子竟能將周圍大人計算得滴水不漏,進而建立起燕川市內首屈一指的異類組織。我在想,我們是不是太以異類為借口了?”

施楊沒有接話,轉而換了個方式問:“你想不想相信他?”

甯安一楞,“我……”

施楊再問:“你想不想相信他?”

甯安默然一瞬,篤定道:“想。”

盡管施楊表情並無波瀾,但他的雙目卻微妙地有了光彩。他叼起一根香煙糖,以一如既往的平淡語調道:“你去做組長應該做的。沈連寂,我來查。”

甯安稍稍一怔,繼而目送著施楊,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。說實話,他和董峻國持有相同的意見,即沈連寂對自身的真實能力有所隱瞞。一直以來,他以為沈連寂之所以如此成熟冷靜,是因為“溯源”能力令他見過了太多社會的陰暗面。然而據元清所言,他應該是在那次九死一生之後,覺醒了“溯源”能力,並且覺醒了沒多久,就唆使雷軒替自己聯系懷珺衡,還通過沈承信以風逸才作為交易籌碼,迫使萬佳晟安排自己與部門高層見面。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決心建立塞勒涅並付諸行動,甚至還不曾遭遇一絲阻礙,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。

……果然,只要不查清沈連寂的真正異能,就永遠無法得知真相嗎?

甯安沈思著,眉頭不自覺皺起,目光亦無意間落到了手表上。看時間差不多了,他換上胸前標有“異類管理與控制局”字樣的黑色制服,走向新聞會發布現場——

固然懷珺衡主動要求終身監禁,但高層似乎並不打算馬上讓他嘗到牢飯的味道。監禁室內,他看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客人,露出一道十分歡迎的微笑。施楊漠然置之,正欲開口,卻被冷不防打斷了,“我也不清楚沈同學的能力究竟是什麽。”

“……”

懷珺衡繼續微微笑著,完全不給對方插嘴的機會,“雷軒是唯一的傳話人。雷軒沒說,我問了也是白問。我設法聯系上沈同學之後,他沒說,所以我還是不知道。”

施楊:“……”

“比起我們,他的確無所不知、無所不曉。然而他是如何知曉的,仍然是一個迷。如果說,因為當時風逸才也在設施,他有直接接觸他的機會,所以知曉他是萬佳晟私生子並不為奇的話,那他又是如何選中了我呢?他讓雷軒找上我之前,我並不認識他,也沒有出名到可以讓他在新聞報道中看到我。”

“但你還是掌管了塞勒涅。”

懷珺衡突然笑出了聲,“是呀,大概我那時也走投無路了吧。”

施楊沒繼續發問。不過懷珺衡明白他最想知道什麽,便不問自答了,“在‘蜂巢’的那段時間,周末過得挺好的。她比同齡人懂事,相信到了螺旋之後,也可以照顧好自己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孩子註定會走上不同的道路。我們這些家長能做的,也不過準備好一個可以讓他累了就隨時回來的家而已。”

施楊靜立了一會兒,沈聲道:“他們很好。”

懷珺衡一怔,恍然意識到他說的是誰,唇角不禁勾起寬慰又寂寞的弧度。

六年前一個夜晚,他正為尋找不知所蹤的友人一家而不停奔走,卻意外在一條小巷的垃圾堆裏發現了一對雙胞胎。雙胞胎依偎而睡,脖子上分別掛著一對沾血的婚戒。

——正是他友人與其妻子的戒指。

他自覺總是批判他人如何如何沒能力為人父母,卻不曾曉得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。但無論有抑或是沒有,他都不希望同樣的慘劇再次在雙胞胎身上上演。

“……我一定,”他小心翼翼地將他們摟在懷裏,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,“會讓你們健康幸福地長大的。”

中午十二點整,新聞發布會準時開始。董峻國作為目前的最高領導人,代表異類管理與控制局全體發言:61年前,燕川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住院大樓突發大火,除了一名剛出生的嬰兒,其他人無一生還。關於這起慘劇的報導,網絡上要多少有多少,這裏就不展開了。不過有一個細節,被官方壓了下來: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隊,不是在救援過程中英勇犧牲的,他們其實已經成功控制住了火勢,只是沒想到自己親手救出的嬰兒才是火源,所以全部葬身火海。嬰兒沒有主觀意識,無法分辨狀況,為了防止災難擴大和造成恐慌,我們只能當場將其擊殺、掩藏真相。我們不敢保證當時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,但‘怪胎’的恐怖,在那一晚深入每位知情者的內心,令他們對其深深忌憚起來。

“此後幾年,隨著越來越多的‘怪胎’誕生於世,各種關於超能力兒童的報導越發頻繁地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上。然而這些報導的文字,沒有一個不是以受害者的鮮血寫成的。於是一場會議之後,一個專門解決‘怪胎’相關事件的秘密部門成立,也就是我們異類管理與控制局的前身。

“我們過去的宗旨,是排除一切由‘怪胎’導致的不利於社會安全的因素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,我們不擇手段,甚至不惜把自己人也變成排除對象。可事實證明我們錯了。‘怪胎’不是我們該排除的對象,‘怪物’更不是。我們該排除的,是我們自己的狹隘與自大。”

按原計劃,本次新聞發布會旨在回顧部門與異類的鬥爭史,重點介紹異類管控局日後的工作方針。發布會負責人還為此寫了厚厚一疊發言稿給董峻國,詎料他僅撿了其中兩段,隨即就是一串簡短的臨場發揮。這種連給自己洗白都不認真洗的行為,難免會引起不滿。於是他話音剛落,便有一名記者舉起了手。

“我是燕川電視臺的記者。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,副局長,您方才的發言,是在承認你們管控局對異類的處置不人道嗎?”

董峻國坦然答道:“是的。”

“那為什麽明明是你們犯錯,卻要我們老百姓來買單呢?”那記者毫不留情地說,“更何況,有匿名者打電話向我們電視臺舉報說,異類組織塞勒涅是你們一手扶持的。難道你不該對此做出解釋嗎?”

董峻國從容不迫地對答:“人家隨口胡言幾句,你還當真啦?難怪你們燕川電視臺會被自己人欺騙。真是替你們臺長擔心。”

作為首個采訪異類組織頭頭的媒體,燕川電視臺及其工作人員遭遇的唾罵和網暴從來就沒停止過。雖然他們辯解了無數遍那次節目僅是孟婕個人之舉,但沒有一個人相信。董峻國故意在此刻拋出孟婕,除了讓他閉嘴之外,還有警告的意思在裏邊:憑你們新聞部前部長和塞勒涅的關系,難保某些想象力豐富的人不會聯想出一些十分“有趣”的故事,到時候管控局再介入調查,看誰還能被誰騙。

那記者是個聰明人,瞪了董峻國一眼,就臭著臉坐下來安分了。董峻國旋即提高音調道:“我明白你們憤怒的原因——為什麽你們現在才知道異類的存在?為什麽你們的家人友人和愛人必須無緣無故慘死在他們手下?但請你們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。你們,把怒火發洩在了錯的對象上。以前我們打壓異類,是時代背景下無奈之舉;如今我們選擇與異類共存,是大勢所趨,我們必須接受的結果。我們要做的,是銘記血淚,摒棄偏見,合力沖破僵局,揪出藏在背後興風作浪的叛徒和小人。想要達成這個目的,需要在場各位和屏幕前每一位的理解和支持。我們的敵人,不是政府或是異類,而是所有企圖擾亂社會安定和發展的不軌之徒!”

董峻國說罷,不顧底下記者們蠢蠢欲動的目光,轉身離開了。於是場下騷動連連。下一刻,焉然連忙上臺救場道:“我是異類管控局策處部門部長焉然。接下來由我對董副局長的發言進行補充。首先我想向各位明確的是,雖然我們一直在暗處,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做事。”

“做事?”一名記者反問道,“你們所謂的做事,就是讓異類到處猖狂,人們惶惶不可終日嗎?”

焉然冷靜答道:“我們以前對異類的嚴控態度,確實導致了如今的局面。但我們對異類采取‘一刀切’的政策,也不是坐在辦公室裏喝茶喝出來的。以附一院的火災案為例。據統計,死者共158名,重傷67名,損失的醫療資源高達千萬。還不等死者們的頭七過去,又是一起噩耗傳來。這起案子的原型,便是有著眾多版本的‘猴孩兒’都市傳說——一名渾身長滿棕毛的嬰兒在其母親臨盆前,活生生地剖開她的肚子,鉆出來襲擊同病房的其他孕婦和家屬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此後,每一起與‘怪胎’掛鉤的案子或事件,都是血淋淋的慘劇。所以當時的領導人才將‘怪胎’判為危險的變異種,並成立秘密部門加以剿除。然而隨著技術的發展,‘怪胎’再不像古代的怪力亂神或是科幻小說中的外星人一樣遙不可及。於是我們試圖通過知彼來強己,卻在此過程中迷失了自我,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過錯。這點,我們無可辯駁,也甘心接受指責批評。但我們不會逃避責任。請相信,異類管控局重在管理,其次才是控制。我們所謀求的,是異類與人類平等和諧、共同發展的道路!”

她說完,後退一步,低頭鞠躬,久久一動不動。記者們見了,或欲言又止,或不屑一顧,基本沒什麽好臉色。由於遲遲無人發言,本場新聞發布會也就在這長時間的沈默中結束了。另一邊,許是為了感謝施楊告知江胤聰和江胤惠的狀況,懷珺衡微微一頓,在他走開前松口了,“……確實不是沈同學讓我散播那個傳言的。”

施楊立即停下腳步,轉回頭看向他。

“等我察覺到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了。”

“那是誰散播的?”

懷珺衡一擡目,對上施楊的視線,緩緩啟唇:“試問這世上,能有誰值得他舍身包庇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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